会和癌症病人聊房间风景的医生是什么样的?
“我记得那天见到她的时候,她问我住在哪床。然后她说:哦,你这个房间风景很好的,从窗口看出去,很漂亮。
那几天,我身边的语言每天都充满着该做怎么样的治疗,要不要做化疗这样的内容,突然有个医生和你谈了谈房间的风景,这个感觉很不一样,我感到很放松,内心也没那么恐惧了,安心地在医院里住了下来。”乳腺癌患者泽泽回忆起自己住院第一天的场景。
这个会谈论房间风景的医生是华山医院普外科副主任医师汪洁,从事乳腺外科临床工作已逾二十年,她也是一位会去家访的医生。
汪洁讲了两个在自己工作中遇到的故事,这两个故事,都和乳腺癌患者的另一半有关。
第一个故事
那天门诊时,进来一位男士,我认出了他,是我一位老患者的丈夫。
他看上去精神状态很不好,眼圈黑肿,一看就知道前一天晚上没有休息好。
19年前,他的妻子余樱(化名)患早期乳腺癌,我是她的主刀医生。
6年前,她病情复发,我再次为她制定了适合她的晚期乳腺癌治疗方案,之后,她在我这里做一些定期检查。只是,距离上次检查,已过了很长一段时间。
他刚在我面前坐下,就开门见山地问我:“汪医生,可以开止痛药吗?”
我没有急着回答他,而是先询问他妻子的状态:余樱的情况如何?她很久没来复查,也很久没来配药了。
在她丈夫的叙述中,我了解了余樱的近况。六年前癌症复发之后,本来的情况还很稳定,两个月前还去外地旅游,只是回来之后她的双腿就无法行走了,还整夜整夜地疼痛,这也是他前来配止痛药的缘由。
“医生,她大概有一年没有接受治疗,也停药很久了。我劝服不了她,她不肯来。我们儿子在外地工作,这么多年,我一个人面对她和她的病,我也快支撑不住了,我真想一走了之。”余樱的丈夫说这话的时候,带着一分如橡皮筋始终紧绷着而来的紧张及崩溃感。
作为一名医生,我很清楚地知道,这是疾病发展的不可回避的进程,很无奈也很残酷。当早期乳腺癌缓慢进展到晚期乳腺癌时,患者所要面对和承受的必然是没完没了的治疗和愈演愈烈的病痛。在这过程中,整个家庭也会一同被拖陷在疾病的漩涡中,难以自拔。
我试着劝解余樱的丈夫:“她是病人,时日无多。你该多体谅她的倔强,多理解她的痛苦,多安慰她,给她勇气。”后来,我决定去看看她。
和她联系之后,某个周末下午,我到了余樱家。她躺在床上,卧室内没有拉开窗帘,昏暗一片。
她清瘦,也虚弱。躺在床上,她很感谢我去看她,还说:“那天我丈夫到你门诊,你跟他说的一番话,他回来都跟我说了。你从一个医生的角度让他多体谅和理解一下病人的痛苦,他有点悟到了,回家后他对我的态度有所改变。”
她其实也有很多委屈:“有时候我痛苦难忍,他却像没事人一样,这让我感觉很不好受。我知道这病治不好,已经没救了。我现在很痛苦,比死还痛苦,身边又没有一个体贴怜爱我的人,其实,我早就已经放弃自己了,我只想着早点结束,少受折磨。”
在余樱面前,我的话语并没有太多的说服力,她是真切感受疾病的那个人,在那么痛苦的感受之中,她似乎已经做好了自己的决定。
由于医学的进步,如余樱一般得乳腺癌的女性,带癌生存时间显著延长,这也就考验着她本人长期生存的心理承受力,也考验着周边亲人朋友的帮助理解和耐心的持性。
面对乳腺患者,作为医者,我会劝说和鼓励她们积极向生,积极疗痛。可是这其中藏着无奈,因为不是自己经历的,永远也无法感受患者的病痛。
不仅是病痛,很多乳腺癌患者得的是不治之症,她们要面对人最恐惧也最不可知的死亡,此时,身边有亲人的支持和理解就显得尤为重要,否则,人很容易就会放弃。
第二个故事
我记得遇见他们的那一天风很大,空气中透着刺骨的寒意。
他们一行三人,一对中年夫妻和一个小女孩。风尘仆仆地从外地赶来,是因为两年前女的患了乳腺癌,在当地医院做了切除手术和化疗。三个月前,身体不适,去医院检查后发现肿瘤已转移到肝脏,只能再次进行化疗。最近她的胸部红肿,腋下隆起,夫妻俩在当地打听到我们医院,就放弃了在菜场的卖菜生意,赶来求医。
女的神情黯淡,话不多,和我交流沟通的工作大都是她丈夫老韩在做。
我仔细地查看了她在当地治疗的病历和检查报告,初步了解到她的病情已恶化,前期治疗并没有控制肿瘤,病情恶化继续在进展中,她的整个胸部已被癌细胞广泛侵入,有淋巴转移、肝转移。我只能无奈地告诉老韩:“你爱人的癌细胞已全身转移,治疗的方法很少,即使还有机会,花费很大,时间也不多,可能会人财两空。”
可是老韩很坚定,他表示,来上海看病,就是觉得只要有一丝希望,多一天也好。然后他问:“如果你的爱人患了癌症,你也一定是不愿放弃的,更何况我们小女儿还小,我爱人舍不得她。”
听了老韩的话,我思考着这个患者下一步该怎么办,经过一番考虑后我决定先收下她。为了进一步明确患者的病理类型以获得更多的治疗信息,我让老韩去原先医院取来原来的癌组织蜡块,住院后重新检查并制定治疗方案。经过检查之后发现,患者的治疗除了唯一的化疗以外,又多了一种靶向治疗的手段,只是她的病情已是晚期转移的状态,治疗效果可能微乎其微。同时要付出高昂的医药费,并破坏自身已经十分虚弱的健康器官。
我把情况向老韩说明之后,他还是表示,决定要治疗,哪怕希望很小。而他的爱人也坦诚地说出了这种决定背后的原因:不瞒你,我的女儿是两年前刚得病时捡来的,这两年我抚养她,她也陪伴着我们,我还是要活。
听完这些话,我对夫妻俩充满敬意:妻子得了乳腺癌,爱着非亲生的孩子,丈夫爱着妻子,愿尽最大努力延续她的生命。
只是,奇迹并没有出现,在最后病情不可逆的时候,老韩满足了妻子的心愿,放弃痛苦的治疗,带着她回山东老家看看。
一个月后,老韩打来长途电话,告诉我,他的爱人离世了。
其实,在面对这样晚期转移性乳腺癌患者的时候,我内心是非常矛盾的,医学已有了很大的进步,可是遵循当下不断出新的研究结果做出认为最佳的治疗选择,不一定最适合患者,也不一定有效。但强烈的求生本能以及对医学的过高期望,促使那些在死亡边缘的人继续挣扎,就像老韩和他的爱人。
如果你的另一半患了乳腺癌,如果她已进展至晚期,她时日不多,你,作为她的丈夫会怎么样?是不惜财力精力继续渴望医生尽力救治,还是放弃延续痛苦的生命?
没有人能轻易地做出选择,老韩做了他的决定,他只是希望可以再陪伴他所爱的人再多走一程,在她身边守护,哪怕只有多一点点时间。